老太太抓了些松仁粽子糖在碟子里,又去拿了兩碟杏脯和腌梅來,梁鸝每樣都嘗一嘗,忽然嗅到一股子清甜味兒,好奇地問:「阿奶在燉杏仁茶么?」
老太太原本笑咪咪坐在邊上打量他們,聽得問,站起道:「我燉了秋梨酒釀水。」鐵皮爐子在陽台,鋼盅鍋子咕嘟咕嘟發出響聲。
喬宇自高奮勇去盛,梁鸝幫忙端來,陳宏森坐著沒動。
一人一碗,老太太也有,她笑著拿調羹舀糖水喝了一口,才朝喬宇慢慢道:「這種活就不要搶著幹了,掉大家少爺的身價。」
喬宇臉色發紅,老太太又和梁鸝說:「你就是在弄堂里跳新疆舞的那位小姐吧?跳的邪氣非常好,令人賞心悅目。」
梁鸝見她滿臉皺紋,太陽穴朝額上還有棕色老年斑,但頭髮染得烏黑,眼睛發亮,嘴唇因為缺牙微朝里癟,卻是慈祥的。梁鸝問:「阿奶,你還想看么?」
老太太答想,梁鸝讓喬宇唱達坂城姑娘,她拉著陳宏森一起跳,這對陳喬兩人不是難事,在小熒星里是必學曲目。
房間因為歡歌笑語一下子熱鬧起來,醬紅色的地板被跺的咚咚作響,樓下有人高喊灰都掉碗里啦,老太太擺手讓不理,儘管地跳起來,直到有人上樓來敲門,她才把手指豎在嘴上輕噓,不唱不動,靜悄悄地,那人才嘟囔地走了,她們一起會意的笑起來,老太太孩子氣地拍手。過後,她又拉開抽屜取出一封摺疊很齊整的信,說道:「居委會幹部送來的,她念得快,我聽得稀里胡塗,你們幫我再念念,一字一字的。」
喬宇學習好,自然由他來念,原來是台灣那邊的尋親信,居委會覺得各方面和老太太吻合,來問她要照片,最好也寫封信回過去。
老太太怔忡了許久,才點點頭:”你們哪個小囡幫我寫呢?”陳宏森道:「我想幫忙,但我的字丑,上不了抬面。」喬宇倒一手好字,他也找個理由拒絕,還給梁鸝眨眼睛,梁鸝不理,道:「我來替你寫!」老太太高興的去拿紙筆來,她說一句,梁鸝寫一句,不會的字,陳宏森指點,喬宇在旁,一直一言不發。
老太太從牆上取下四方的照相框,裡面擺滿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,挑了一張泛黃的,指給梁鸝看,披著頭紗的年輕女子是她,旁邊微笑的男人是她的丈夫。四十年相隔異方,如今垂垂老矣,能見一面了卻一生遺憾,卻也是好的。
從老太太家裡出來,梁鸝才問喬宇:「你給我眨眼睛是什麼意思呀?」喬宇道:「那種信不是我們小孩子可以寫,萬一出事情,是會倒霉的。」
梁鸝不以為然:「居委會幹部讓寫,能出什麼事情。」喬宇道:「那就讓居委會幹部幫阿奶寫。」
陳宏森覺得他小題大作:「一封信而已,沒有必要前怕狼後怕虎!」
「兩個幼稚鬼!」喬宇有些心塞,不理他們,轉身上樓梯回家。
梁鸝和陳宏森繼續沿著弄堂朝前走,陳宏森問:「你期中考的好么?」梁鸝回道:「班級第十二名。」
陳宏森歪頭朝她笑:「考得很好呢!」梁鸝悶悶地:「可是喬宇說我考的很差!」
「別聽他的!我說你考得好就考得好!」陳宏森才安慰一句,忽然看見兩位爺叔在下象棋,他起了興緻,朝梁鸝揮手:「你先回去,假使姆媽問起我,你就講沒看見。」說完就蹲在一邊觀戰起來。
梁鸝撇撇嘴,推門進樓,灶披間里只有兩戶人家在準備晚飯,薛阿姨和沈家媽。沈家媽穿了一件彩虹條紋襯衫,是寶珍淘汰下來的衣裳,她看了還新,無論是扔掉或送人都肉麻心痛,捨不得,索性自己穿了,但她比寶珍要豐肥,襯衫穿在身上一箍一箍的勒紋,讓人擔心隨時會崩裂。她聽到開門聲,淘著米道:「阿鸝回來啦?快去洗手,做功課。」梁鸝一下子想起了肖娜,她每天要倒馬桶、要聽阿娘的牢騷,要受叔叔嬸嬸的氣,吃得只有饅頭夾煎雞蛋,夏都過了還穿著涼鞋…….
梁鸝走到沈家媽身後,伸手抱住她結實的腰身,很真心地說:「外婆,我不討厭你了。」
沈家媽一隻手在米里扒拉出小石子,聽得這話笑道:「一定是拿了三隻大鴨蛋回來,所以說好話來哄我…….」旁邊熬豬油的薛阿姨也笑起來。
晚飯特意做了一盤香蔥炒雞蛋犒勞梁鸝,慶祝她考了班級十二名,沈曉軍提起道:「聽張有福講,台灣那邊有人來尋親,好像尋的就是對面樓里的魏老太太。」
梁鸝吃著雞蛋豎起耳朵聽。
沈家媽是居委會的常客,沒她不曉的消息:「是個姓魏的先生替其父親來尋,我有一種預感,八九不離十。」
沈曉軍問:「老太太多少歲數了?沒聽伊她提過有兒子。」
「是魏老先生在台灣後來娶妻生的兒子。」
張愛玉嘖嘖兩聲:「魏老太太可是終身未嫁……」她瞟一眼沈曉軍:「男人就是薄情。」
「說啥呢!儂男人是個例外!」沈曉軍挾一筷子炒雞蛋到她碗里,沈家媽忽略掉他倆的打情罵俏,感慨道:「講的也是,這樣還尋來,不是徒增傷懷么。」
陳家也在吃晚飯,陳宏森狼吞虎咽第二碗。
「慢點吃,中飯沒吃飽嗎?餓成這副樣子。」陳母有些心疼地問。
「是沒吃飽。」陳宏森點頭:「我把飯分給阿鸝吃了。」
陳母聽得愣住:「她自己不夠吃?」
陳宏森嗯了一聲,也沒多說什麼,恰陶阿姨端著一碗河鯽魚豆腐湯過來,陳母向她交待道:「明早替宏森多裝一盒子飯菜,免得不夠吃。」
陶阿姨笑著答應,又問:「雪琴又不回來吃晚飯?」
陳母道:「應該是,說是報了什麼班學英文,回來來不及,和同學在外頭吃飯。」
陶阿姨笑道:「雪琴也到了軋男朋友談戀愛的時候!」她在陳家做保姆數載,彼此關係十分熟稔。
「可不是說!」陳母也笑了。